符驷

自娱自乐

不死

#只作留念



早上七点零七分。他低头看手表。这里有两个“七”。

早上七点十四分。他再度望向表盘。七加七等于十四,这里有三个“七”。

他窝坐在沙发里,呵了口气,白雾自双唇中逸出,受苏格兰羊毛围巾的阻挡向上飘去,于眼前迷蒙了一阵又很快散去。他感觉在自己步入生命的第七十七个年头之后,“七”这数字出现的频率日益增多。这微小巧合带来的愉快渗入肌肤,在他血液里流淌——真好,今天从发现惊喜开始。

煤气灶发出呲呲声响,随后水壶在火上平静地等待沸腾。妻子从厨房拖着对于她这个年龄尚还称得上矫健的步伐来到他身边,替他掖了掖羽绒被,微笑着询问是否需要关掉收音机。他摇摇头,说现在是他最喜欢的歌曲放送节目,他爱听。结果却是他爱听的歌手在唱他不怎么爱听的歌——美国歌手约翰尼·卡什的声线带着年迈的颤动,从音箱中缓缓流淌。这古旧的小匣子里浓重的电信号干扰呲花了音色,却反倒衬托得它更加凄凉。“世界上没有坟墓能容纳我的躯体”,唱到这句歌词的时候他正好也这么想,他不属于坟墓——没人属于,他们属于这个美好的世界。

他决定不让思绪深入,破坏了好心情。所以他偏过头去,视线柔和地越过窗台上的绿植叶片,穿透玻璃,漫向远方。这是他的家乡,他的城市,这是奥斯陆。他文学素养不高,一辈子也没寻找到合适的词语来将这神奇的地方描述。那个本土的犯罪小说作家尤·奈斯博或许写的不错,艾克柏山的点点闪光啦,如遥远鲸鱼歌声的警笛啦,很美,很美,但他现在欣赏之余总觉得差点意思。语言是局限的,感觉是无限的,他词汇匮乏,但命运恰恰给了他不错的感官与记忆力。所以现时他放弃讲话,选择沉溺在回忆中。毛孔放大,逐渐渗进来令人陶醉的喜悦。他觉得自己是属于奥斯陆的。

就好比说霍尔门考伦山举世瞩目的滑雪板,它与他日夜相伴,现在也不例外,其顶端的小屋由于距离只以一个黑点呈现。但他清楚得很,那是一个看起来像椰子的瞭望台。起先没有那东西,直到翻修后才随高架的弯曲滑道一同建起。

他想起在它所处的位置还是虚无时,他也还年轻,大约十九岁。冬季他总是背着冰刀和雪板,拎着啤酒与班卓琴,在雪场休息的午后登上五十八米滑坡的坡顶,孤独地追寻生活的动力。他那时选择西餐料理,学业结束之后初到餐厅工作,分外努力却总被主厨骂得狗血喷头。来自外部的否定开始转为自我唾弃,躲到角落里偷偷哭泣成为常态,他咒骂黑暗的前途。屁股埋入雪层时的严寒,极冷的风刃划过脸颊与手指时带起的灼热,他记得一清二楚。那是一颗心里冰与火的交织,是现实与梦想的冲击。

他仿佛坐在这天地之间的当中,父母已歇息于云端之上,而友人则在鱼龙混杂的泥巷里驻足,跟随着世界战争后垮掉的潮流。他孤立无援,能选择的路只有自己扛或是屈服于挫折,开始放浪形骸。僵硬的指腹抚上琴弦,拨揍出一串冰岛的童谣小曲,他没有唱歌词,因为那写给儿童的梦幻世界在现在看来实则荒谬。他痛苦至极,在想是否从这里纵身跃下,了结算了。

妻子打断了他的思绪,趿拉着毛绒拖鞋走进房间,将盛在瓶盖里的药片和一杯腾着热气的白开水一同摆在他面前的茶几上。他眨眨眼,那双苍老却湛蓝的眸子里闪着俏皮的光芒,一点也看不出病入膏肓的样子。他喜欢回忆这些,那难堪重负的痛楚历历在目,清晰得好像细针仍在刺入皮肤。但让他觉得振奋的是,当他站在制高点准备处决自己,最终望向整座奥斯陆城的时候,脚下的地面不明原因地震动了两下,力道大得直让他脚底打滑,干脆仰翻身去摔倒在雪道上,一路溜到底——他弄断了腿,被巡逻的警察理所应当地送到医院。他因此而活。

这一切是霍尔门考伦山救了他,是奥斯陆救了他。他现在想,缘由总归是因为他生长在这,他属于它,所以它出于好心在拯救他。

“嗨,艾格尼丝,我说我不会死的,奥斯陆会救我。”他接过杯子,因为温热而舒服地哼了两声,喜悦使他的声音听上去略显激动。妻子讶异地睁大灰绿色的眼,片刻它们又柔和地半眯,浓稠的爱意淌落。她不做声,只笑着点点头。

可是医生不会点头的。因为他的终结已被宣告,癌细胞侵占了他的躯体,给他留了两个月的时间回顾一切,再与一切告别。他瘪瘪嘴,继续回顾那伟大的奥斯陆的霍尔门考伦山滑雪道。

他在它正被修筑,没完工时,正值壮年,大约四十岁。从前的冰刀钝了,雪板折了,啤酒戒了,班卓琴……只有班卓琴还在,他带着它溜进夜色,爬上不甚稳固的高台。星穹里拥着光怪陆离的极光——他的坚持不懈让他终归干出了一番事业,成了有米其林认证的主厨。他重新开始有梦。他盘膝坐在雪里,咀嚼着那部褒贬不一的赛博朋克电影《银翼杀手》里的台词,幻想着赤色的光芒点燃猎户座腰带,穿梭过去与未来的C射线自唐怀瑟的天国之门中降临。他弹着琴,唱着流行的浪漫歌曲,然后遇见了他今生的天使,好似命运在奖赏他没有放弃。

“嘿,晚上好。你在这儿看到牙牙仙子了吗,我儿子问她什么时候到。”她甩甩棕色马尾辫上结的冰碴,眼神带着单身母亲独有的一种疲惫与幸福询问,语气里竟是如孩童一般的认真。她也在这重新找到了梦。梦境彼此融洽,精神的连理落为现实,他们成了夫妻,共同承担着生活。

他在它名声大噪之时,已到知天命的年岁。电视里正在播着挪威国王哈拉尔五世和王后宁雅乘着雪撬在滑雪道下宣布冬奥会的开始,从那里吹过来的风尽管踏过盛满幸福的蒙泽之地却依旧裹挟着令人无法抵御的寒意。他在婚礼发言中因冷不丁的一个激灵而尾音走调着实令人尴尬,但它也并不能被称之为糟糕——那台下的一阵愉悦笑声的确活跃了气氛,而在这极度轻快的日子里,谁又能真的因为这点小差错而去心烦呢。

“你该多穿点啦,老爸!别为了耍帅——”新郎怀拥着伊人接替他的位置而重新成为全场的主角,他布满浅褐色的雀斑的颧骨提得很高,那灿烂的笑容甚至耀眼过挪威一整个冬天的阳光。而他正调侃着他的老爹。他抱起手臂回给儿子一个德尼罗式的经典撇嘴,粗糙宽厚的手掌却暗自摩了摩自己冰凉的西服前襟,他拙于应对这种玩笑而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她的笑意因此更浓,渐有松弛之势的面肌因此而再次变得紧实。

夜晚,他们轻车熟路地回到那个椰子形状的小屋,新人自教堂伴随着鲜花和掌声喝彩声缓步相挽而出的画面仍在面前浮现,黑色白色,还有一片桃色的雨。奥斯陆教堂笃定的钟声仍在每家每户的墙壁间来回撞击,久久不散。妻子将头倚在他的胸口,似乎也因这钟鸣而感慨万千。心跳声交叠,他们仿佛回忆起当年新婚燕尔,那份矢志不渝的爱情至此二十年间在心间温存,此刻滚烫沸腾。

这一切是霍尔门考伦山给了他,是奥斯陆给了他。他现在想,缘由总归是因为他生长在这,他属于它,所以它出于好心给了他一个家。

“嗨,艾格尼丝,我说我不会死的,霍尔门考伦山让我们走到一起,它也不忍心让我们分开。”他轻轻捉住妻子为他擦去桌上水渍的手,喜悦使他干脆看起来也十分激动。空气中短暂的静默让他发觉收音机原来仍在播放,是约翰尼·卡什的另一首歌,他正唱着“所有这些地方都有他们神圣的瞬间”。

她摇摇头:“让我们走到一起的是爱。”她的话语和下半句歌词一同吐露,那是“由于爱人和朋友相聚一堂”。

妻子说的话,和约翰尼·卡什说的话他都总要考虑考虑。

他陷入沉思,又从头到尾回顾了他的故事。震颤的是地吗,让他和妻子互相欣赏的是极光吗,使他们相伴一生的是钟声吗……他回顾了一遍又一遍。他强大的感官与记忆力啊,现在因为某种在心底泛滥的、饥不择食的恐慌而退化不少。他恐怕忘了是远望到家时的心在震,忘了是在苦难中因信念重拾起的梦使他们彼此吸引,忘了是爱扶持他们依偎走至生命尾声——不对,他好像找到了那么一些“爱”。

已是夜幕降临,他觉得自己琢磨透了。奥斯陆是属于爱的,而他属于奥斯陆——他先前的想法完全正确,只不过是少算了点东西而已,这不影响。他窝在沙发里开心地呵了口气,吐出的炙热温度被迅速挥散,快得仿佛从未存在过,好像呼吸自始而终都被冰冷掌控。这是暮色的力量。

他说:“嗨,艾格尼丝,我不会死的,因为爱不会死,所以奥斯陆不会死,然后它会救我。医生这回也会点头,因为没人能反驳爱的强大——真好,今天在惊喜中结束。真好,我不会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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